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须一瓜《寡妇的舞步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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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7-1-12 22:10:17 |只看该作者 |倒序浏览



  一


  一盘手撕鸡,洒的是白芝麻;一盘老虎菜,洒的是黑芝麻。老虎菜里面的芫荽、尖椒、嫩刺黄瓜被麻油拌得鲜绿诱人。清锐的香气,几次挑破了厨房里弥漫的、煲了一下午的红萝卜牛蒡龙骨汤的醇厚;一条石斑鱼,已经用盐、香叶、海南花椒、料酒腌好。过丽蒸鱼是“一手鲜”。她蒸的鱼,起锅时,肉质在透明与不透明之间,极其鲜嫩幼滑,筷子重了都夹不起,而鲜味却深入骨髓。一瓶法国卡斯特罗红酒。柜子里还有一瓶她自己喝剩的,但她想还是拿瓶新的好。


  餐桌布也是换过的,是一个朋友从日本带来的。白色的,有几条斜拉的淡咖色粗条,它看上去是钩针钩织的,白色细微的棉线圈清晰可见,但实际却是柔软的橡胶布。其实搬进这个新家,不过半年多,原来的餐桌布也是新的,黄绿格子图案。那是和平选的。过丽一直不喜欢它牛排馆餐桌的样子。和平死了后,她有想过换掉,但拖着。当司马说要过来时,过丽就马上去柜子里找那块日本餐布了。


  鱼要等司马进门再下锅,趁热吃口感才是最好的。过丽划开了一刀鱼肉最厚的部位。她拍了拍鱼。等司马一按门铃,就开火。水开后,保持大火,七分钟就起锅。这个火候非常重要。


  猫咪牡丹闻到鱼的腥味,跃上微波炉,盯着鱼看。过丽把它赶开。


  更新的东西很多。沙发。这个也不算更新,但她把原来铺盖的沙发巾收卷起来了,露出了沙发本身漂亮的驼色。最彻底的更新是她的内衣。她一下子买了两套。一套黑色,一套粉紫色。黑色的是半罩杯的,能露出小半个乳房,它的蕾丝肩带也非常性感;粉紫色的罩杯是集中型的,能突显乳沟的丰美吧?但她有点犹豫,因为它配的内裤,其实就是丁字裤。有一次和平看一本周刊,兀自哈哈大笑,见过丽没有问他笑什么,便自己说了,他说,过去的内裤和现在的内裤差别在哪里你知道吗?一个是扒开裤子见屁股,一个是扒开屁股见裤子。过丽也呵呵笑了。笑了就过了,过丽压根不会想到有一天,她会买这种裤子穿;和平也没有激情说,喂,你买条看看怎么样?这就是十年夫妇日益寡淡的情趣。但是,现在,过丽在和平死后三个月,买了这丁字裤。她心里并不承认是为司马买的,她和他没到那个地步。她也觉得并非抵不住黛安芬内衣店小妹的浮夸:哇,这么翘的臀部,这你不穿真太可惜了!她犹疑地摸着自己正在松弛的屁股。她不过是个体重开始超标的普通女人。但是,那天,她终于还是买了。一套黑色,一套粉紫,一下子两套性感内衣。


  大雨欲下未下,天很闷热。这天开空调又太冷。她把风扇开到二档。一只苍蝇没头没脑地进了屋子,到处嗡吱吱地打漩。过丽追逐扑打了一下,便为它开了纱窗,它却不懂得飞出去。过丽到阳台看看渐渐转黑的天空,她觉得天上积累了一场浩大的雨,迟早会下的。那时候,就凉快了。洗鱼的时候,她看过一眼天空,黑云压城的样子,没有一丝风。她还想司马的飞机会不会因暴雨延误,但是,马上她就想,云层上面从来都是晴空万里。应该没事。按正常时间,飞机应该落地了。司马的来访,已经显得越来越重大了。这个事实,过丽心里并不承认。可是,她老是看时间,再有个四十分钟,最多七点半,司马应该就进来了。


  猫咪牡丹又蹿上灶台,对着那条石斑鱼勾头探看。它似乎对生鱼及其涂抹的奇怪的调味品没有把握。过丽从阳台回头一见牡丹,跺脚尖叫。牡丹喵地逃跑。


  过丽把鱼放进蒸锅。她闻了闻自己胳肢窝,又抖抖头发。决定利用这个空档洗浴一把。


  二


  房间里已经没有太多和平的痕迹,虽然这个新房子是他一手装修的,从设计草图开始。和平觉得自己很有美学修养,所以,关于房子设计与装修,他的态度是当仁不让地强硬。只有窗帘和灯具,是过丽说了算,代价是吵了三架。过丽觉得和平这个男人,一辈子都很自负,其实本事一般。年轻的时候,过丽因为他用一枝铅笔,三下五除二就把她活灵活现地画了出来而暗暗崇拜。女伴们都很惊羡,也要和平画,但和平最喜欢画过丽。画到三十张,或者更少一点,过丽就嫁了给他。那时候,觉得嫁给了一个玉树临风的艺术家。等一起过日子久了,过丽就感觉,和平不过就是稀松平常的普通爱好者,等他在单位努力竞聘副科长起,画笔早不知扔到哪里去了。过丽有时觉得自己是嫁给了一个幼稚的梦想。有一次,她看到和平和水电装修工争吵,看他瘦骨伶仃,全身只剩下两个大门牙还保持年轻时的宽大,忽然就感到女伴们说的玉树临风,实际是不负责任的客气话。看和平吵架的样子,过丽觉得他就是个玉兔干。


  和平不该在装修完住新房不久就死去。别说普通夫妇,就是如胶似漆的伉俪,也难免在装修中有意见对抗。双方吵吵闹闹地熬过装修期,心都疲沓得还没恢复弹性,他就发病了。再把全家人累了一遍,他就死了。这个结尾,真的收得很不讲究。让过丽有时怀疑,他们还到底有没有过爱情。每次人家说,婚姻是爱情的坟墓,过丽就很深沉地用眼神追认。有时,过丽会举例控诉说,那次我把中长发剪短,三天了,和平都没有发现;过丽经常觉得,和平对猫咪牡丹比她更细心。


  牡丹是和平姐姐的邻居家的猫生的。和平从小喜欢猫,姐姐为邻居分忧解愁,说,反正你们没有小孩,不如就养个猫咪。我去她家选只最漂亮的给你!


  猫咪果然漂亮。深灰、浅灰、米色、蛋黄,杂糅得像朵花。和平就叫它牡丹了。牡丹也最喜欢腻在和平身边,冬天依偎在和平膝头,夏天,两只前爪在和平瘦巴巴的软肚子上按摩。和平死于急性白血病。和平姐姐认为和平是累死的,有批评过丽的意思。过丽换了个机会,告诉大姑子,和平那种自以为是、事必亲躬的人,谁也帮不上。除非你想吵架。大姑子有一次来,质问过丽:你为什么把和平的照片收了?


  过丽说,来打扫卫生的钟点工,说害怕。我就收了。


  姑子说,他是主人,有什么可怕呢?


  过丽说,她说不管清扫哪个房间,照片上的眼睛都盯着人看。她说要是老人她才不怕。可是那么年轻,一张大遗照……


  你听一个钟点工啊!大姑子说,和平为这个房子累到死。享受没有,放张照片也不过分啊。


  过丽说,不是摆了好几幅他的画吗?


  大姑子走过去,一一拿起和平镜框大的素描,看着看着,眼泪掉在柜子上。一阵感伤强烈袭来,过丽也快哭了。她走过去,把手搭在姑子肩上。两人就一起吸溜吸溜地哭了起来。柜子的第一格抽屉里,和平带镜框的遗照反扣在里面。照片上,深色的西服领,衬衫雪白,眼镜使瘦削的脸型很秀气,很庄重,两颗兔子一样的大板牙,被闭拢的嘴巴包藏住了。


  两个女人哭完,相持回到沙发上,泪眼婆娑地互相看了好一会,也没有什么话说,便互相把眼睛转开。过丽悲伤的泪水,红肿的鼻尖,让大姑子得到很多宽慰。大姑子说,是和平没有福气啊。


  三


  司马和过丽之间确实没有什么事,只有一次,酒后的司马,在酒店卫生间,把过丽扑住强吻了一把。之后过丽独自漱口漱了好一会,还是觉得有乱七八糟的异味。隔天还觉得舌根酸痛。这事,她没有告诉和平。她只是在想,他是真醉还是假醉?


  但司马是暧昧的。这种暧昧,扑朔迷离。


  司马比和平大了六七岁,是一个院子长大的孩子。在这个城市的老乡会上,和平带过丽,认识了司马。过丽一眼认出这个意气风发的大肚子男人,是她大学时和外校联欢遇上的一个舞伴。过丽认出他,不是因为当年他特别高大,不是因为他比较少见的复姓,也不是他右手拇指有奇怪的弯曲,而是,他的舞步。那时,过丽在学校疯狂跳舞,舞伴如林。直到司马出现,她才诧异地发现,原来这个世界上,会有一个人的舞步,会和你的步伐协调到有如一人,简直不分你我,只有阴阳合一。她裙角飘舞,感觉自己像浪花一样起伏飞旋,而他就像每一朵浪花的花托,移步换形贴切至极,她的力量被他同步转递,他们的步幅、节奏、身体的韵律,协调如双翼天使。她简直诧异自己在一个陌生怀抱里获得的妙不可言的无界恣肆。每一次曲终道别,他都会在她掌心,不动声色地抠划一下,就那个不像大拇指的大拇指。有点暧昧,有点肮脏猥琐。但因为他的舞姿,她更喜欢把它理解成特别的记号。


  司马却不记得她了。她想,他也许和所有的舞伴都非常和谐,所以,他不可能知道,有一个舞伴把他的舞步,铭记在唯一的位置上。


  后来这个两房两厅是司马帮助和平过丽买的。当时,这个地处湖畔的楼盘,还没有开盘,就被购房者登记爆棚了。后来,开发商开始拒绝登记。说是已经是十七比一,即十七个人登记,只有一个人能买到房子。在这样紧俏的情况下,和平过丽迷上这个临湖楼盘,和平便求助有权势的司马。司马说他试试看。之后,司马给过丽发了两个短信:你真想要这房子?第二个短信是,你真的要?


  房子买成了。和平因为司马够朋友而踌躇满志。夫妻俩买了东西去谢司马。司马不收,反而送了他们很多东西。一年后交房开始设计装修,司马又让一个建材批发商,照顾了和平夫妇许多优惠材料。司马从来不发黄段子,短信也不密集,而且极短,比如:还好吗?或者:最近别吃贝类。或者,今天我生日。


  装修后期,司马去外地学习半年。和平暴病身亡时,司马还在北京。他让妻子送来了慰问金。那个时候,司马的短信稍微多了一点。在过丽生日那天,司马来了一个短信,比平时多了几个字:那天大醉,但我记得,你让我吻了你。


  这就是最露骨的挑逗了。再就是几通电话。最后这个电话司马说,学期结束。他会提前一天回来,来看看朋友的新居。最后一天,过丽才知道,司马其实就是背着家人,提早飞回,偷偷来她这一趟。


  从浴室出来,过丽穿的是黑色性感的新内衣。外面是居家大衬衫、休闲短裤。在梳妆台,她犹豫了一下,还是放弃了香水。吹理头发的时候,电话响了。她心口猛然空了一下,头皮都紧了。接起来,里面有人在喊,老板!——你们不要加辣椒!


  过丽把电话按掉。看时间,客人应该要进门了。她去灶台把蒸锅下的火打着,想想,又关断。她打航空问讯电话。她要掌握准确时间。你要吃到嘴鲜美可口的蒸鱼,就必须研究鱼的品种、鱼肉的质地、肉质的厚度,甚至死亡时间。即杀即蒸的效果,和死亡两小时以上的鱼一样,口感都不好。过丽在打电话的时候,忽然发现猫咪牡丹坐在电脑桌那里,仰头在盯视空中的什么,就像发现了苍蝇。牡丹喜欢抓捕苍蝇。经常像人一样,直立身子,两爪合拍,扑击苍蝇。但是,现在,空中什么也没有。空无一物。所以,她在等候问讯处答复的时候,也盯着牡丹。这时,她发现,牡丹盯视的目标是移动的,它盯着过丽看不见的目标,聚精会神地转动着眼球。过丽忍不住叫了一声牡丹,牡丹嗷地跳下桌子,仿佛压根没有专注过什么。牡丹若无其事地向过丽走来,然后,跳上沙发,又用前爪搭在她胸口,慵懒地拉伸自己斑斓的身子。


  过丽呆了一下。猫咪古怪的眼神,让她有点张皇,虽然极其轻微,但心里还是空了一下。飞机没有误点。也就是说,客人司马随时要进门了。


  四


  客人司马似乎没有做好准备,他进门的动作,是笨拙别扭的,玄关一过,不知怎么的,自己磕绊了自己一下,他倒是利索地扶住了鞋柜顶。但这动静,让宾主都有点尴尬,客人穿着北方的两用衫,离开南方半年,他完全忘了这里还是夏天;正在变稀疏的头发肯定不久前在洗手台抹过水,一副不自然的整齐。第一秒钟的问候,就让过丽滋生了一点幽微的、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轻蔑和厌倦的感觉。


  随司马进屋的,除中型拉杆箱和电脑包外,还有一束鲜花,一大束美丽而普通的鲜花。刚才磕绊的时候,司马手里的花束就自然地、像摔也像放,就磕到了鞋柜顶上,一个射灯照在它上面。很醒目。司马笑着说,祝贺乔迁之喜!过丽感到不自在。她完全想不到这一节。客人司马也感觉到什么不对劲,他很快明白了,不该送花的。相会的激情,竟然让他昏了头,忘记了这屋子里暴病而亡的男主人。


  他咳嗽了一声,又假装很严重地咳嗽了几声。


  过丽笑说,你洗洗手啊,我蒸鱼。七分钟就好了!


  过丽在厨房,调整出非常关心的语气,说,北方很冷了吧,看你好像感冒了。是着凉了吗?


  司马在洗手台,又庄重地清了清嗓子,说,啊,没事。喉咙忽然痒了。司马走出来,自己抽了餐桌上纸巾,款款擦拭湿手。他的情绪越来越稳重自然,他说,来,带我看看你的新家吧。


  过丽在厨房轻笑,那种咕咕咕的笑声,好像鸽子飞过。和平要是活着,就会听出这是过丽很不自然的、殷勤而谦虚的笑声。她说,一般般了,我已经过了刚搬进来的新鲜劲啦!她走了出来,摘掉围裙。


  她款款走在司马前面,一一把房间灯打开,一边手势优雅地介绍房子情况。到书房,发现猫咪牡丹坐在一个新疆小姑娘的画框边。这是和平比较得意的作品。司马过去的时候,牡丹兀自跳下地走了。司马拿起小画框,看了看,似乎有点感伤。他说,小时候,和平喜欢跟我们大孩子玩,可是,大家都不喜欢小屁孩。他就远远地跟着。他爱流鼻涕,爱画画。在操场上,他吸着鼻涕,随手就能画一幅画。在报刊窗下的水泥地上,画过一个蒸年糕的人,我不许大家擦掉它。你看,这都几十年过去了。人生祸福无常,谁能想到最小的人,走得比谁都快……


  司马突然说,你没有摆他照片?本来以为可以祭拜一下……


  过丽感到难堪,而且她看到司马虽然这么问,眼神却是我知道我明白了的样子,好像是他理解她的苦心。她脱口而出,说:不是的不是的,是家里的钟点工,她害怕……所以。你等等。


  过丽拉开抽屉,把反扣在里面的和平遗像框拿出来,把他竖靠在墙上。两人看着和平遗像,又互相看着。过丽对着和平遗像框说,和平,司马先生来看你了!他刚刚学习回来。


  司马双手合十,冲着和平遗像框鞠躬,说,放心吧小兄弟,和过去一样,只要你家人需要,只要我能做到,我都会帮忙的。


  这是一个计划外、突然横生的情节。宾主双方都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凝重状态。两人往书房外撤退的时候,司马说,唔,你还是把他的照片收起来吧,免得钟点工来了不安。过丽转身,又把和平的遗照反扣进了抽屉里,关上抽屉。


  吃饭的时候,司马把黑色的两用衫脱了,露出里面的米色翻领T恤,T恤有点紧,凸现了司马的发福肚子,但是,他的脸色随之柔和了一些。过丽看他吃得热了,说,要不要开下空调?司马说,不用不用,有风扇就行了。过丽便把风扇调到靠近餐桌。


  司马又喝了半碗汤,连说好,好汤。对刚出锅的清蒸石斑鱼,司马一沾筷子,就看了过丽一眼,赞不绝口。看得出他是真的爱吃鱼,也会吃鱼,连鱼刺摆放都有条理。这样精致考究的吃法,本身就是最内行的礼赞。过丽非常享受,直到看到他拿筷子那个细而弯曲的大拇指,她走了一下神,想起那些尘烟里的舞步。


  司马也很敏感。他拿筷子的手,轻微地停顿了一下,他说,这原有六个指头。后来手术劈掉了一个。


  过丽很惊奇地,噢?这里吗?你不说我还真看不出。天生的啊?


  司马说,一出生就有啊。但是我爷爷奶奶都不同意做手术,认为去掉不吉利。所以,拖到一年级才去做,在我爷爷去世之后。那时,已经晚了,医生说,这种手术必须两岁前做。所以,这个指头发育很差,很难看。细得不像个大拇指。


  我觉得还好啊。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的。过丽说。


  看得出来。它又细又歪。司马说,小时候,因为六指,我被小孩子欺负嘲笑得很厉害。六七岁去劈指,手术很痛的,但我忍得住。多余指头去掉后,我把那些嘲笑欺负我的人,寻机打了个遍。和平没有告诉你吗?


  过丽说,只记得他说你小时候是孩子王。


  报仇,打出来的。


  两人很雅致地频频举杯。小口小口地抿。高脚酒杯不断地、轻微地叮呤一响,氛围渐渐有了点抒情的意思。过丽说,听说你大学时,国标跳得获过大学生什么奖。


  司马一下子端起了肩膀,梗直了脖子。那是一个进入舞池的男士标准上半身。


  电风扇突然发出异常的动静,好像是什么东西阻滞了风叶。司马看了一眼风扇,风扇上什么异物也没有。司马接着刚才的话题,笑了笑,表情很谦逊,说,年轻的时候,做什么都有激情啊。


  风扇异常呼呼了十几秒钟,就过去了。过丽也听到风扇的异常,但她的心思在那个尘烟深处的舞步上。过丽说,你是固定舞伴吗——获奖的时候?


  比赛那个?她还不错。不过,我能带各种女孩。包括第一次下舞池的水桶。


  这个回答,过丽几乎有点懊恼。这个对话再次证明,司马确实忘记了那个联谊的嘈杂舞会,他完全不记得曾经和一个女孩天衣无缝的起舞。过丽感到沉闷和沮丧。之前,她模模糊糊地以为,司马对他们夫妇,尤其是对她的好,多少和那个绝配的舞步有关。那个舞会,他两次在她手心不动声色地抠划,这应该是一个特殊的记号。可是,现在,看起来,不是这样。不知为什么,这个已经确凿的遗忘,她就是不愿意挑明。也许说出来,司马就能恍然大悟,大家笑一笑更贴心,她也曾想用无所谓的口气调侃一下的,比如——嗨,我也和你跳过舞啊!我们当时风靡全场啊,可从来没有一个先生把我带到那个境界呢。——可是,她就是说不出。


  两人又举杯。司马一口气干了,示意过丽也干掉。过丽有点沮丧地推诿,司马站起来,看那个姿势是要过来灌酒,也许是抚慰、呵护,或许是别的什么举动,反正他冲着过丽站起来了。就这个时候,书房里一声响动,啪的一声,非常突然,简直惊心,宾主一起往书房里看,猫咪牡丹安静地坐在书房和平刚才放遗照的位置。而旁边的一帧和平的画框子,已经高高摔在了地上。


  应该是猫咪牡丹把它拨了下去。


  过丽起身而去。猫咪端坐着,黑豆大的瞳孔外圈,灰绿色的虹膜云母般变幻。它眯缝着又睁大,看上去是迎接了过丽的走近,但又穿越了过丽。她盯着那对眼珠子,忽然感到空虚莫测,那目光,像看到了人间以外。过丽打了个寒战,挥手把牡丹赶了下台。牡丹喵地一声,突地下地而去。


  司马沉默了很久。他表情平静,但一言不发。


  五


  回到餐桌,过丽也沉默了一会,但她很快意识到,不说话是不礼貌的。于是,她询问了司马关于北京、关于学习班的事。她举杯相邀。


  两人再次举杯。司马说了一些学习班里的事。司马还给过丽看了自己手机里的两个政治段子。过丽笑着,说,这么好玩!你怎么不转发给我呢?司马说,乱七八糟的段子太多了,哪里看得过来。过丽由衷地说,当领导就是好啊。


  两人都学聪明了,有些煞风景的敏感话题,都默契地避开了。在双方的默契和酒精的作用下,屋子的祥和浪漫氛围,一点一点又建立起来了,就像两个孩子,小心翼翼地搭高了积木。


  司马的一只筷子被碰下桌,两人同时弯腰。


  过丽说,我来我来!捡筷子的时候,过丽在自己的脑海里,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半罩杯的黑色乳房。这个姿势弯腰,大衬衫的领口,当然是一望到底的。她却没有马上站起来,她保持着这个姿势,仿佛突然想起似的抬脸问,对了,我腌的洋葱也很开胃,要不要我去冰箱给你拿点?


  司马说,唔,洋葱好,降血脂……


  电风扇再次发出异响,就像有布片被吸到了叶片罩上。很快地,它又消失了。司马和过丽都看着风扇。过丽站了起来,看了一会儿风扇,她进厨房给司马换了一双筷子。出来的时候,猫咪牡丹已经自己跳上一张空椅子,也是端坐着。这椅子在过丽身边。


  过丽也坐了下来,又为司马斟酒。司马说,咦,你洋葱呢?


  噢!真是!真是的!我的脑子有点乱!过丽跳起来,牡丹以为她的剧烈动作是要驱赶它,所以,立刻避身要跳,司马连忙安抚它,想摸它的头,牡丹毫不客气地咬回他,司马吓得缩回手,手上还是挨了一下。过丽说,啊!咬到了?该死的!


  司马呵呵笑,说,没事没事。划了一下。我小时候养过猫。


  过丽拿了一碟腌制的洋葱,刚端上餐桌,电话就响了。手机还在充电座上。过丽走过去看到是大姑子的来电,心情有点暗淡。她说,喂,你好啊。


  姑子说,老付明天飞兰州开会,东西都收拾好了,刚刚电视预报说,冷空气来啦。要降十多度,我得给他再塞个滑雪衫!你大拉杆箱要借我。


  什么?这才几月啊?夸张了吧。


  他问那边的人了,他们已经穿薄毛衣了。再降十度,我们南方人肯定受不了!


  大拉杆箱……我可能要找找呢,现在这家里,东西乱得……


  我知道,就在储藏间那个高柜子下面。


  老付明天几点的飞机?要不我明天给你送过去,现在我不在家。


  那你几点回来?现在快九点半了呀!刚才下过好大的雨,你在外面干什么?急事吗?


  过丽脸越来越长了,她说,几个同学聚聚呢。回去早的话,我联系你。没事的,你放心好了。明天一定给你。


  你在哪里?


  哎呀,我回去找找啦,尽量不耽误老付的事啦。


  那……


  过丽说,好啦,别担心,我快没电啦呀。挂了!


  过丽放好电话,看到司马和牡丹似乎讲和了,牡丹又坐到空椅子上,它和过丽坐餐桌一边。司马在对面,但司马开始给牡丹喂鱼骨头。


  见过丽回坐,并没有提电话的事,司马说,是有事吗?


  没什么事,过丽说,有人要借我箱子,叽叽歪歪的,真是心血来潮。


  你跟他说你不在家?


  很烦她。一个包装不下,就两个包好啦。箱子有什么好借的。真是。什么人什么德性都有,她就是有事没事爱来我家,检查团一样


  电风扇再次发出被什么遮挡的呼呼声。这回,宾主两人都一起看着它,没有说话。风扇在转动,看上去很正常,那上面没有任何遮挡物。但是,它确实发出了被什么挡住的呼呼声。司马说,风扇电机可能有点问题。关了吧,你还热吗?


  过丽摇头,不,一点也不。你不热就关了好了。


  司马伸手把风扇关了,但他起身去开窗。清凉的风,一下灌进了屋子。过丽说,刚才下过大雨了。我们都不知道。这鬼天,憋了一个下午。早就该下了。


  司马说,外面空气很好。


  过丽说,小时候,一停电我们都很害怕。我也害怕白白的蜡烛,死了人似的。我爸爸就会划火柴,划一下亮一下,再划一根,再亮一下,我爸爸说,主要不是要亮,是硫磺的味道可以——


  过丽突然闭口,她停住不说了。她心里无比后悔,后悔到恨自己,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么个话头。她假装去厨房里拿东西,离开了餐桌。


  可以什么?司马在外面问。


  过丽假装没有听到。司马说,你是去找火柴吗?我身上有。我们住的酒店,都有这种红头火柴。我有带。


  不要不要,过丽否认着走了出来。而桌上,已经有一盒银色的、精致的酒店小火柴盒。司马拿着一只红头长棒火柴,准备划。他笑着说,可以什么?说出来听听。


  没什么,说出来很无聊了。


  司马笑,别卖关子。


  就是那个硫磺味道好,我爸他们老家人迷信,说是鬼怕硫磺的味道……


  司马哈哈大笑,笑得爽朗却掩不住的突兀。这样的笑,并没有宽解未亡人的心,过丽反而感到莫名的不安。司马说,是你爸爸舍不得把火柴划光啊。过丽目光怔怔地,在走神,司马说,喂,喂?再给我点醋吧?


  过丽赶紧起身去厨房。司马说,怎么像中了穴道,跟你说话都听不见了。


  唔,过丽说,我在注意外面是不是又下雨了,刚才……


  司马已经没有在听过丽说话,他的注意力被牡丹奇怪的表情吸引过去,正如之前过丽注意到的那样,猫咪牡丹全神贯注地盯视空中的一个点,它的瞳孔在集中和扩大变化中,那个点,却空无一物,司马什么看不到,可是,他能从牡丹的眼睛里,看到它确实的存在,而且在移动,不断变换位置。牡丹有时整个脑袋都因此移偏了,但始终,它目光炯炯,里面的云母绿,色泽闪动翻转,那里面渺远虚空,深邃无际。司马这个肥壮的大男人,看得心里有一丝丝发凉,他想伸手揽猫,但又不敢伸手摸猫,牡丹的耳朵,因为目标的移动,因为极其专注,两只耳朵有时拧得像尖锐的红缨枪。也许,它们在变成异度时空的雷达天线。


  过丽也注意到了异样,司马的、牡丹的。他和它,显然都明显地屏住了呼吸。猫


  咪牡丹已经成为屋子的中心,它就像这个屋子里唯一的眼睛,一个清醒者,一个黑暗中的船长。过丽突然愤怒了,她呿——地一声,辅之以猛烈驱赶手势,把牡丹从椅子上撵了下来。


  挺乖的猫,喂它鱼都不吃。司马的声音也变得古怪生涩,他自己也觉察了不自然,便又咳嗽了两声。


  我还是更喜欢狗。你看猫的眼睛,就亲不起来。那里面一点感情都没有,深井一样。看不到底。我不知道和平为什么喜欢猫。


  又说到和平了。两人似乎都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当之处,因此,一起静默了半分钟。猫咪的眼神也恢复正常,它无所事事地在地上弓起自己的身子,然后在门边司马的旅行箱上磨爪子。刮刮刮得很响。过丽连忙过去驱赶。司马说,在我们老家,说如果狗一窝六只,必定有一只是猎狗;如果一窝八只,必定有一只狗是阴阳眼——它能看到——


  玄关那边,有声音在响。是有人在开门,里面能清晰地听到钥匙串碰到防盗门金属的嘎达嘎达的响声。


  司马和过丽都怔住了。只有牡丹若无其事。


  过丽死死盯着门,一只手不由的去摸司马的手。司马也握住了她的手。


  门开了。开得很有力。


  和平姐姐站在门口。


  看到里面的人,大姑子的脸,一下子暴红。她比他们更加惊讶,随即,愤怒,让她的脸型都改变了。


  过丽放开司马的手,跳了起来:你——!你怎么进来了!!!——


  过丽淡忘了,一搬进新家,和平就留了一套钥匙在他父母家,以防不时之需。现在,大姑子赶着要大拉杆箱,便自己过来了。


  手机响了:我在月亮之上……范安中把书合上,瞥了一眼来电显示,忙着接听,哎,是村主任啊。那边,村主任急切地说,嘲讽你兄弟啊。你快回来吧!我一直没对你说,从破堡里要横穿一条公路。那里不是有嫂子的一晌地吗?上面决定,是永久性占地,每亩地给补偿七千元。明儿,我们就要丈量地了。范安中一听,像当头挨了一棒,被打懵了,愣怔几秒,显得有些语无伦次,问,兄弟……咋回事呀?我从没听你说过啊。这么大的事儿,你咋嘴上贴封条了,不早对我说?村主任叫范晏中,比范安中小近三十岁,回话,有些硬橛橛的,哥,听说过没听说过,这不打紧。你也知道,小腿拗不过大腿。对,我可对你说了,回来不回来,那是你的事儿。范安中忙说,别,你别挂机!喂,我倒问下,你咋想的?范晏中叹息一声,说,我没想啥。我是被耍的猴子,一听锣鼓,看着主人的鞭子,一再转圈。你不晓得,村人都往我家里奔,门槛也被踩踏了,我也没个安然的时候。范安中摇头,说,丈量地了,你不是轻松了?范晏中哼声,说,丈量地是丈量地,可村人都不签合同,到时,也说不清……


  范安中的老家,在长城脚下,叫西峪沟村。别看村子不算太大,只几十户人家,在旮旯里放个屁,谁也能闻着,却在方圆一带颇有名气。村东有一座陵园,座落在向阳的平坦地上,埋着清朝一位湖广的左都督。小时,范安中到过陵园玩耍。母亲一再叮嘱,别骑那两匹石马,当心骑上下不来。自然,范安中对那两匹五尺高的石马,只能站在一旁望着,也不敢靠近,去抚摸一下,更不敢骑上,一旦石马飞奔起来,又被摔下,轻的被弄个鼻青脸肿,重的被摔个腿断臂折。一想,不寒而栗。嗬,陵园修的宏大、神秘,给人一种阴冷肃穆的感觉。一排石楼后,是矗立的两个狮子,还有卧的两只石猪、两只石羊、立的两个石人——一个怀抱笏,一个手拄剑,一文一武,十分威严。两个丈八高的石碑,是在赑屃上立的,碑头上是两条盘桓的巨龙,碑上镌刻着大清皇帝的诰封。父亲对范安中说,我七八岁时,陵园四周是砖砌的栏墙,还有看守陵园的。那看守的老头儿,一见我们,一瞪两眼,喊着,去!咋,不怕跟上鬼呀?范安中拿笔一算,父亲是一九一四年生的,他七八岁,是一九二O、一九二一年的事儿。村西有一座破堡,呈四方形,里面空空荡荡,有一平方里。据说,是明朝成化年间修的。一位考古专家说,当时修的是军堡,显然,是要同周围的老营堡、阻虎堡、大将堡、小石堡等,形成一道防线,抵御外敌的。本来,是要修一座城堡的,已筑就了土墙,只等砌砖石了,可不知为啥,又中途放弃了。这样,四周耸立的土墙,一年一年遭受着风吹雨淋。后来,范安中参加了工作,又成了作家,每次,他回村时,都要穿过破堡,是从西城门进,是从东城门出。有时,他停下脚步,回首四周,思忖半天。这个破堡,也算一个古迹了。如此,西峪沟村一个陵园,一个破堡,谁提起,也要竖着大拇指,一再赞叹,那是西峪沟村的风水宝地啊。


  范安中坐在书桌前,手里把玩一支铅笔,痴愣地盯着墙壁,像在想着啥。


  老伴施榆叶走进书房,拿一块抹布,掭一下桌面,看他一眼,问,想啥?哎,是丢魂了。范安中像醒悟一样,忙说,别,你别拾掇了。你不知道,这些书呀纸呀,看上凌乱,可我心里清楚,一旦寻找,都知道在哪里。他不止一次地对老伴说了,你一摆弄那些书呀纸呀,看上整齐了,可我得寻找老半天。施榆叶撇嘴,说,你瞧,都乱成猪窝了。唉,这世界上,只有你最邋遢了,啥也懒的收拾一下。你不吃饭,只怕饿死,不然,你也懒的张口。范安中侧头,看着老伴,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,说,范晏中打来手机,说从破堡里要横穿一条公路,上面要征地,让我明儿回去。施榆叶一听,两眼放光,脸上的皱折里也荡满笑意,说,好啊。你得回去,别打发儿子回去。哎,一亩地给补偿多少?范安中淡淡地说,也不少了,是七千元。施榆叶像滚沸的锅里,被浇了一瓢冷水,脸拉长了,惊诧地说,才这么多呀?唉,不够塞牙缝的。你还说也不少了,是睁着眼说瞎话。人家别处,一亩地都补偿七八万呢。这县里的政策,咋像狗皮袜子,没个大小?我说,对这事儿,你得有个主心骨啊。唉,你们这些知识分子,咋还不开窍?一说到钱,都像怕蛇咬手一样。我跟着你,可没花过大钱呀。一天一天,都嗍着个蔫奶头,吃不肥也饿不瘦。你看人家有钱的作家,都是电视剧的跟班了。你呀,啥时也放不下那个臭架子。范安中拿起一支香烟,点燃,深吸一口,又吐出来,怏怏地说,钱不在多少,关键是要推倒破堡的土墙……施榆叶截住他的话头,有些不悦,翻着白眼,提高音调,说,啥钱不在多少?唉,上面也是拣软的柿子捏呢。施榆叶盯他一阵儿,又加重语气,说,你不能犯傻……范安中苦笑,奓开两臂,说,啥犯傻呀。你以为我是谁?我一不是县长郑玉成,我二不是市长王敻远,我是文联的退休干部,这个定位,我还是能找准的,一点也不糊涂,脑子清醒着哩。施榆叶抬起右手,搧一下,说,你别抽这赖烟了,搞得家里乌烟瘴气,再说,对身子也不利。不是有像样的香烟,咋舍不得抽?哦,是打算还活个八十几岁?咳,你也别小瞧了自己,你是作家,也有知名度哩。范安中掐灭烟头,一再嘻笑,尔后,才一本正经地说,你也咬文嚼字了,对,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,说得文雅一点,也对得起我了。这个作家帽子,只有你看得重了。你是知道的,如今自费出版一两本书,请人在报上一吹,头上也有光环了,是著名作家了。这类著名作家,像一阵狂风,掠起垃圾场上的纸屑呀塑料袋子呀,弄上天了,魂也不着地了。一位英国学者撰文,说咱们国家文化垃圾太多了。施榆叶眨眼,几经回味,少顷,才怨尤地说,这些,我不关心,我想说的是不能让咱们吃个哑巴亏呀!你不能给县长、市长写几封信吗?咳,不打搅你了。你找上我这个文盲,也是犍牛钻在羊圈里了,屈你角了。说毕,施榆叶悄然地出去,并拉上了书房门。范安中听老板一说,心里一个激灵……


  范安中是吃皇粮的,可妻子一直是农村户口。那一阵儿,范安中是老三届学生,一九六八年高中毕业,便回到西峪沟大队,当了民办教师。妻子施榆叶是小峁梁大队人,离西峪沟大队仅七八里,她生的漂亮水灵,是周围一带的大美人儿。后来,在小峁梁大队教书的老师,撮合成了他们的姻缘。老师一再说明,施榆叶斗大的字,不识几箩筐。言下之意,是告诉他一旦成了,别嫌人家没啥文化。自然,范安中考虑的是自个儿还没个着落,也不敢有啥高的奢望。虽然范安中是高中毕业,在周围一带也是凤毛麟角,可是“文革”正进行中,对自个儿的前途,不敢去想,不过,范安中喜爱读书,又喜爱舞文弄墨,娶过施榆叶也未改变养成的习气。不久,范安中转成了国家正式教师,因为写的不错,像诗歌啦小说啦,不断在地区省里报刊上发表,几年下来,也小有名气,所以又调到了县里文化单位。对这段姻缘,范安中未有丝毫的悔意。他爱妻子的纯洁善良、吃苦耐劳,他爱妻子容貌美丽、簪花流绿。他说,娶上施榆叶是他的福气,这一辈子已足矣。当然,也有人劝说,让范安中找一找领导,把施榆叶的户口转成城市户口——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。那时,范安中总是一笑,说,咱们祖辈是属鸡的,刨一爪子吃一口。咳,根在土里,已扎得太深了,是拔不出来。他想,土地下户了,施榆叶分了几晌地,其中在破堡里有一晌——这地出粮,遇个风调雨顺,打的不少,像种莜麦也能打一石二三斗,谁也眼馋。眼下,村里人都往城里奔,不定一天,城里人又往村里跑。这个,是说不清楚,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。不管咋样,傍着老伴,也是一桩大喜事儿。


  大早,虽然范安中是坐头趟客车,回西峪沟村的,可是在半道被堵车了。那一辆客车,一路上咯咯作响,震耳欲聋,相互说话,也得大声一点。十点,在进破堡“西城门”时,他吆喝一声,师傅,停下,对,我得下去。他站在“西城门”口,望着破堡里地上早已覆盖的禾苗,绿油油的,有莜麦、有山药、有胡麻、有豌豆……这是中夏,庄稼一遇雨水,往上抻长。他看到二十几人,在地里拉着绳子,一再丈量。他没吭声,朝他们走去。


  村主任范晏中从地上站起,手里拽着一根绳子,说,嘿,哥,你回来的挺是时候。刚才,我还同他们念叨你哩。范安中打趣,说,不是咒我吧。范晏中一脸绽笑,上前,伸出右手,又看一眼,忙着在衣襟上擦一下,便握住了范安中伸出的手。范晏中瞅着范安中,说,你是文曲星俯身,谁敢咒你啊。范安中看着脚下的庄禾,不无忧虑地说,咋,这就丈量呀?范晏中一听,揶揄地说,咋,照你说来,还得择个黄道吉日?哥,这是县里公路局的张雨技术员。范安中从手提挎包掏出一盒黄鹤楼烟,说,让大伙儿都抽一支。当然,有抽烟的,也有不抽烟的。张雨上前,一再颔首,说,范老师,我看过你不少小说。你是大作家,一提你的姓名,如雷贯耳……范安中摇头,一笑,说,咳,你过奖了。我是卖文鬻字,从中摸捞几个零钱。他们说着,有二十几个村人围上来了,大都是年轻小伙子,是从县里回来的。范安中看着他们,一个一个挺面生的。他们七嘴八舌,说个不停。范叔,你回来了,你得实际了解一下。是啊,你毕竟在县里,能同领导搭上话的,这下,是能讨个公道了。你说,这算个啥?一亩地补偿七千元,是太少吧?这青苗款,还是狼吃鬼的,是没影的事儿。范安中摆手,凄苦一笑,说,你们别把希望押在我身上。你们也知道,我是个文弱书生,再说,我退休了。我能干啥?咳,土埋脖子的人了。二十几个人,听了范安中说的,面面相觑,显然,大失所望。一个老者埋怨地说,我们同张雨技术员磨破嘴皮,横竖不抵事儿。张雨技术员也是干打雷,不下雨。范安中问张雨技术员,占多少地?张雨技术员把右手拿着的一团绳子,捯在左手,一指,说,从西墙下开个五十米的口子,再在东墙下开个五十米的口子,这中间的地都得占。将来,在路的两边,还得栽树,像白杨、像青松……不等张雨技术员说毕,范安中插话,从这条旧路上拓展,不行吗?张雨技术员不假思索,斩钉截铁地说,不行!那样,到前面了,还得在一条土壕深沟上修一座石桥,是划算不来了。范安中哦声,说,我晓得了。他又看眼村主任范晏中,亲切地说,兄弟,你们丈量吧。我还有事,得回村了。范晏中有些纳闷,问,哥,那你回来干啥?范安中想说,回来调查一下,可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,岔开话题,说,我能不相信你们吗?说毕,他迈开步子,朝村里走去。范晏中盯着他的背影,一再出神。


  范安中走出“东城门”,又转身,盯着破堡,心里十分苦涩。


  村里的榆树和杨树上,都挂着嫩绿而稠密的叶子,在微风中沙沙作响,又闪烁着斑驳的光。虽然村人大都到县城了,可是街上仍有几个上年纪汉子,蹲在一堵墙下谝嘴,说这说那,国内国外,都说的津津有味。他们是地道的农民,也是最后的农民。那些年轻的,才不在土里干呢。村里不少窑洞没窗子没门了,像张着的大口,黑洞洞的,在诉说啥,麻雀,燕子不时飞进飞出。范安中环顾四周,那山坡上都被葳蕤的植被覆盖了。抬头,天空瓦灰的,一朵一朵云彩,在缓慢地推移,云彩边上,被太阳一照,雪白一样的明亮,中间都是浅黑的。哦,是否有一场雨呢?


  范安中朝几个汉子疾步走去。他们看到范安中,都站起来,眉里眼里都荡满笑意,争着问候。范安中掏出一盒黄鹤楼烟,又分别一支支给他们送上。几个汉子都接过了,有的拿在手上瞅着,有的掖在耳朵上。范安中打着火机,送到他们面前。尔后,他自个儿抽出一支,叼在嘴上。一个汉子点燃,猛吸一口,又缓慢地吐出,感慨地说,这烟不赖!嘿,大作家啊,你是赚大钱了。对,有钱不花,那才愣呢。人,又能活多少日子?能享受得享受,能欢乐得欢乐。范安中摇头,一笑,说,这是一位煤矿矿长朋友送的。后来,是范安中的一个本家大叔,叫范奎明,近七十的年纪,摆一下手,说,侄子,我思谋你会回来的。你不知道,这些日子,村里像捅了马蜂窝一样,都乱套了。上面搞旅游发展,这是对的,可占地得给合理的补偿,不能活人眼里擩拳头。你在县里,是有名有仰,大伙儿都说,你得给反映一下。范安中诚恳地说,反映,这我能做的。这问题是我人小言微,说出的话,怕人家也不会嬲的,像点燃一个哑鞭炮,没得响声。范奎明紧锁眉头,脸面更像核桃皮了,不悦地说,侄子,你不能一退六二五。那年,村里缺水,你不是写个提案啥的,让东面闲置的一口机井,上面来人整饬了一回,又能抽上水了?村人对你信任,你不能冷了乡亲们的心啊。范安中无奈地苦笑,说,大叔,那一阵儿,我还未退休,又是市里政协委员,能说上话。眼下,我口袋空瘪的,掏不出一个办法。听范安中一说,几个汉子都沉默了。少顷,一个满口无牙的汉子,翕动嘴唇,走风漏气,说,主席,廋死的骆驼比马大。范安中一惊,他咋称主席?唉,我是县里作协主席,那含金量也太小了。主席,你是有名有仰的,那县里的头儿,对你说的,也得掂量一下。我也晓得,如今办个事儿,得铺个路子,花费一些,反正是山海关好过,苦个银钱。村里有几个大学生,一直找不下像样的营生,人家说了,到县政府去,得二十二三万元。咳,咱当农民的,去哪里找?一锄一镰,土里钱少,怕得刨捞二三十年,一旦凑够了,过了这个村,也就没这个店了。大伙儿也绝对不会亏待你的。昨儿,我们几个还攒聚在一搭,说了,那被占地的户子,每家出一千元,凑到一起,也有两万四五千元。这钱,你得拿上。明儿,你在县里活动一下,办成办不成,你尽力了,大伙儿也不会说三道四……这样,几个汉子,已把范安中逼到墙角了。他只得表态,行,我试一下。不过。钱是不能带的。一听,几个汉子手舞足蹈,一下兴奋得满脸绽着菊花。范奎明扔掉烟头,探前身子,问,你说,这县里搞的旅游,真能给大伙儿送来钱啊?范安中点头,说,是啊。咱们村子东面是都督的陵园,省里给拨了伍仟万元,上马整饬。黑龙洞景点,已竣工了。将来,再把西面……对,都连成一线。那时,不定在县里的村人,都往回跑哩。大伙儿开个饭店,开个旅店,南来北往的游人,吃个饭,歇个脚,是给村人送钱啊。


  末了,范安中又给他们送上黄鹤楼烟。范奎明吐一口烟,一脸喜色,咹咐,晌午,你回家里吃饭。对,让你大婶给你吃荞面饸饹。人们说了,荞面吃食,是降血压的,是降糖高的。范安中一笑,说,我在村里先转一下。范奎明嗔怪,说,破窑烂窟,有啥转头!


  范安中去了,背后,范奎明大声叮嘱,侄子,你得记牢,那占地款得给七八万元,不给,上面别想开工!范安中回首,也未吭声,抬手招了一下。


  唉,范安中同大伙儿想的,大相径庭。土话说了,剃头洗尻子,相差一脊背呢。


  中午,范安中是在大叔大婶家吃的。饭后,他一推碗,说,大叔大婶,我到村主任家一趟。说毕,他忙着下炕,穿鞋,又从柜上抓起挎包,便出门了。范奎明瞪眼,说,风疾火燎,有啥大事?真是,像狼叼住后圪截了。咳,前晌他们丈量过了,对你,不会缺尺短寸的。范安中回首,说,我得找他谈下。大婶在围巾上掭一下手,说,对,这个时候,你得硬强一点,不能下软蛋。啥时也是孩儿不哭娘不奶的。侄子,你得给咱们多要一些,得给一亩地补偿七八万元。范奎明横眼老伴,不满地嘟囔,啰哩啰嗦,他六十几的人了,又不是三岁的娃儿,晓不得个三多二少?哎,侄子,你千万别吃里扒外啊。范安中返身,一手扶着门框,有些委屈,说,看大叔说的,我是那样的人嘛。范奎明尴尬一笑,又摇着头,说,你在官场上待得久了,又学得精了,说的,我怕十勾有七勾是兑水的。不管咋样,这个事儿,你得操心,不然,村人会说你闲话的。


  乱石,一块块堆满街面,稍不留神,便会碰鞋的。墙壁,有的坍塌了。家家户户的院里,都长满蒿草,圪狑、野兔,也敢进村了。


  范安中边走边想,将来,这里都得整饬,是旅游景点,总得有一个摸样。这样,才能拽来北京、天津、西安、太原等地的游客。硬件得上去,软件也得上去。对,回去搜集整理这里流传的几个民间故事,再认真地看下。


  在村主任家里,范安中一脸歉意,说,兄弟,哥打搅你歇晌了。范晏中豁达地一笑,说,


  哥,你这不是见外了,我知道你要来的,有啥说吧?范安中从挎包里掏出一盒黄鹤楼烟来,扔在炕上,又拉过一把椅子,坐下,停一会儿,看看范晏中,才说,我想听你心里想的。范晏中喟叹一声,说,哥,这由不得我呀,一亩地补偿七千元,是上面的。我也思谋了,只能对你私下里说,这里说了,就这里完了。这补偿款,像唐僧肉一样,这个拿刀砍一块,那个拿到削一片,县里乡里层层盘剥,轮到下面,只能得到这个数了。县里骂乡里无能,乡里骂我太怂。唉,我是麻烦死了。这个找呀,那个寻呀。上面盯着不放,下面咬着不依。村人对丈量地的说了,行,就按一亩地补偿七千元,你得写下证明,以后,咱们一旦知道不是这个数儿,我们成群结队,到你家里找你,对,还得村主任签字画押。哥,你说,这个事儿,谁敢办啊。县里乡里征地的不敢担保,我更是一听,心惊肉跳。一旦我那样做了,怕是将来的五马分尸了。唉,我是耗子钻风箱里了,两头受气。我倒想了,从河滩上修一条公路,虽然投资大点,可是少言免气。那样,我也高枕无忧了。我这个破主任,在别人眼里,像有多大油染,从中能捞多少。咳,咱这里如果像东南一带的村子,地下有煤,又遇搬迁,那么,一年经手,也有大几千万元,谁也想当呢。你也听说了,那里的一张选票,值几千元呢。这样,在选举时,那怕拿出一百万元、二百万元,搞个贿选,也值得了。村主任说着,又看看范安中一脸沉思的样子,问,哥,是我说错了?我也觉得,补偿款给的太少了。不过,我只能装聋作哑。我一提说,不是火上浇油吗?前晌,我们把地丈量过了,可执行是太难了,都是乡亲,我能擗掠谁呀。这个事儿,一旦妥善办不了,唾沫,也能淹死人。范安中抬头,狐疑地问,你真是这样想的?范晏中点头,说,哥,我虽初中毕业,可肚里多少有些墨水。我对你说的,都是实话。范安中哦声,说,哥也不多说了。等一会儿,我坐车得回去。


  唉,话不投机半句多啊。


  这西峪沟村人,咋都盯着钱呀?范安中想的,他们想的,是有天壤之别,那落差是十万八千里……当然,并不是范安中有多明智,村人有多懵懂,抑或,是文化程度的差异,造成认识上的悬殊。


  范安中蹬上客车,一看,仍是来时乘的那辆,要返县里。


  当客车进入破堡“东城门”时,范安中从车窗探出头,看看那些打下的木桩,撒下的白灰线,心里一沉,自言自语,这地,真要占了?


  同乘车的,有西峪沟村不少人,说的准确一点,是回村参与丈量地的年轻人。一位年轻人,叫梁亮的,同范安中坐在一排。他侧头盯着范安中,欲言又止,停一阵儿,才小心翼翼地问,大伯,你回村是有别的事儿?范安中转头,一再盯着,像不认识一样,说,同你一样,也为丈量地的事儿。梁亮诡谲一笑,说,大伯,既然为丈量地的事儿,那你咋不沾边呢?我看,你是心里打着小九九,对吧?恕我直言,你是不看重那一亩地补偿七千元的。范安中一惊,说,钱,谁不看重啊。梁亮一笑,说,大伯,你还没捯清我是谁吧?我是梁海珍的二儿子。范安中认真打量一番,感慨地说,我还心里嘀咕,你是谁家的小子?哦,你大学毕业了?我听说了,你是考入浙江大学的。梁亮有些不悦,说,去年毕业了。眼下,我在太原打工。咳,我是让我爹电话拽回来的。大伯,咱们这破堡挺有价值的。一旦它被破坏了,是太可惜了。我也想了,咱们村人将来能靠这个圐圙吃上饭呢。范安中眼睛一亮,心有灵犀一点通啊。在他说时,可又是漫不经心的口吻,唉,也说不来哩。梁亮有些埋怨,一笑,说,大伯,这不是你的真话。你对我有疑虑,是不信任我吧?你是才高八斗,满腹经纶的大作家!我经常对周围人说,我们西峪沟人杰地灵,武的有一位左都督,文的有一位大作家,这是我们的骄傲和自豪……范安中一再摇头,说,你说的我脸上燥热。啥的大作家?仅写了几篇小说,就有头衔了?唉,不敢当啊。老了,不中用了。梁亮盯着范安中,说,大伯,你无顾左右而言他呢。你才六十几岁,是中年人哩。范安中心里钦佩,梁亮对破堡的认识,是对的。梁亮等着范安中说啥,可范安中一直在沉默着。梁亮思忖一下,说,大伯,你城府太深了。我读过你不少小说,都写的深沉、凝重!对破堡这个事儿,我的直觉,你不会无动于衷的。我在太原是会得到信息的。那时,破堡,没被破坏,是一位有威望的学者,出面保护下的。前晌,几个年轻人还说,要找你,是让你出面,同县里领导沟通一下,多拿几个补偿款的。我对他们说,别找老人。他手里无权,说个啥话,根本不抵事儿。十年一茬人,老人同县里领导代沟太多了。范安中心里挺熨帖的,哦,这个年轻人将来是有出息的。


  一个钟头,客车到县城了。在出站时,范安中主动邀请梁亮上家里喝茶。梁亮挺兴奋的,说,大伯,感谢你抬举我了。我得回去,明天,还得上班,不能耽误。范安中感到十分遗憾,说,以后回来,一定上我家里,咱爷俩得叙谈一下。哎,你记下大伯的手机号码。


  头顶,一个响雷,喀嚓一声,接着,豆大的雨点噼哩啪啦砸了下来。一时,街面上的行人,猝不及防,都朝商店、饭铺奔去。只一阵儿,街面上溅起了白雾。


  范安中站在候车大厅门内,注视着天上……雨逐渐小了,他才提溜着挎包,踏上街面。


  范安中回到家里,心里一直盘算着。施榆叶递上一杯茶水,问,你领上钱啦?范安中狠撇一眼,说,是领了七八万元呢。老伴忙着翻他的挎包,除了几盒高档香烟,啥也没有,少顷,狐疑地问,咋,你存银行里了?范安中不满地说,你咋同他们一样,也钻钱眼里了?给钱,也没这么顺当啊。施榆叶有些委屈,眼圈一下红了,说,你撒啥气?我高一碗低一碗地伺候你吃,让你吃的舒服一点;我冷一盆热一盆地洗刷你衣服,让你穿的干净一些……我换来的是你这个?你也得手拍胸膛,想一想啊,我哪儿待错你了。你说,我跟上你这么多年,吃的、穿的都是啥样?想起,还寒碜呢,都不是缺钱?范安中从沙发上站起,走到老伴面前,说,是我不对,我不该生气!


  整个下午,范安中在客厅里踱来踱去。施榆叶埋怨,挖他一眼,说,你晃来晃去,把我晃的都头晕了。范安中站定,一笑,说,我不晃了。我到书房里去。哎,我不出来,你别喊啊。


  十天过去了,在范安中心里,是捱着过的,十分漫长。


  傍晚,村委会主任范晏中打来手机,说,哥,破堡占地的事儿,是泡汤了。这下,我清静了。上面说了,破堡是极有文物价值的,将来,如果把土墙用石条包裹起来,再修上两座城门,那么也是一大旅游景点!范安中听了,一颗悬着的心,这才放下,问,真的?那村人的希望,是落空了,没有说啥?村委会主任不无遗憾地说,咳,煮熟的鸭子飞了,一亩地补偿七八万元,吃不上了。他们都说,上面朝三暮四,反正,是一肚怨气。当然,破堡里没地的,开始,是挺眼红,眼下,又是幸灾乐祸……


  坐下,范安中咧嘴笑了。


  那天,他在书房里给市政协一位副主席写了一封信,将他所做的调查,并把自个儿对破堡的认识价值,做了中肯的分析,寄出去了。他希望市领导尽早向有关部门反映一下。他又打了手机,说,保护破堡,刻不容缓!领导肯定地说,范老,我会尽快向有关部门说的。


  手机又响了,我在月亮之上……范安中看眼号码,是挺生的。他想,谁打来的?他接听时,温柔地说,你好!那边,立即回话,说,大伯,我是梁亮!我得到信息了,十分高兴!大伯,我邀请周围的伙伴,为破堡能保护下来,中午,在喜庆大酒店摆了一桌,可惜大伯缺席!大伯,我知道是谁出面干的……范安中诚恳地说,不管是谁出面干的,都是职责!


  这个夜里,范安中睡得特别甜蜜,并做了一个美梦。他陪伴上面来的文人墨客,在西峪沟村旅游!自然他们旅游了村子东面的陵园,他们又旅游了村子西面的破堡……不过,陵园、破堡,已不是先前的模样,而是经过整饬,显得典雅古朴,很吸引人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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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7-1-24 00:47:30 |只看该作者
自己知道了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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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7-1-24 00:47:30 |只看该作者
挺好啊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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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7-1-24 00:47:30 |只看该作者
偶啥时才能熬出头啊.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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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7-2-22 08:44:26 |只看该作者
长时间没来看了 ~~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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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7-2-22 08:44:26 |只看该作者
拿把椅子看表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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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级自媒体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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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7-2-22 08:44:26 |只看该作者
几头雾水…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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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7-2-22 08:44:26 |只看该作者
楼上的话等于没说~~~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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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7-3-17 08:29:59 |只看该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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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7-3-17 08:29:59 |只看该作者
谢谢哦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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